李金初:一場教育改寫人生的創新嘗試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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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白宏太 信息來源:中國教師報

在北京市建華實驗學校的七年制中學,集聚了一批高學歷教師,近一半教師具有博士學歷。“這不是大材小用嗎?”有人很不理解。 但實際上,引進高學歷人才,既與學校承擔的特殊使命與任務有關,也與校長李金初對這所學校的定位有關…… 一年多前,王家驥即將從北京大學醫學部博士畢業,面臨擇業。 對王家驥來說,找到一份薪酬很高的職業并不是難事,但他有些猶豫,因為“希望從事一份更有價值感的工作”。 一天,王家驥去清華大學找同學,無意間趕上北京市建華實驗學校(以下簡稱“建華”)舉辦的一場宣講會,做壓軸演講的是校長李金初。 就是這個演講,改變了王家驥的抉擇。“第一次發現,還有這樣完全不一樣的學校。”當年的高考經歷,讓王家驥“痛恨”學校,但這所學校讓他很向往。 那天回去,王家驥當即向建華投遞了簡歷。如今的他,已經是建華七年制中學的班主任兼科學課教師。 無獨有偶,在清華大學做博士后研究的唐瑞鶴,也是聽了這場宣講會,堅定地選擇到建華做中學教師。在建華,有類似經歷的教師還有許多。 到底是什么原因,讓這些高學歷的人才甘愿到中學任教?這里又有哪些不一樣的教育實踐,讓他們從中找到了自己的存在價值? 1.“培養-研究型"學校 這是什么課?冷不丁地走進建華的課堂,許多人都會一頭霧水。 在初一(2)班,教師楊丹一上課,先向學生拋出一個問題:“果蠅有多少只眼睛?”學生們的答案五花八門。楊丹不置可否,請出一個3人研究小組做匯報。3個學生已經通過實驗,從蟲卵到成蟲,對果蠅做了12天的生長觀察。 這,不就是生物課嘛,別急著下結論。課堂上很快有了新問題:用顯微鏡觀察果蠅,要先將它麻醉,用什么方法呢?學生們經過討論,認為用二氧化碳麻醉最安全,于是準備制取二氧化碳。 噢,是化學課吧,好像也不是。怎樣制取二氧化碳呢?學生們列舉了許多方法,有化學的,也有物理的、生物的。接下來,學生們用化學方法制取二氧化碳,又用物理方法進行了驗證,順利麻醉了果蠅,觀察到果蠅美麗的復眼。 短短一節課,隨著一個個新問題,學生不斷地在不同學科間“穿越”。 “這是建華自主設計開發的科學課。”課后,負責七年制中學的趙曉梅主任告訴記者,“科學課綜合了物理、化學、生物及自然地理等學科知識。” 七年制中學,綜合性課程……這些都是建華的創新。 在建華,李金初提出了“人生中心教育”,主張“教育為實現美好人生服務”。基于這一理論,學校對傳統的學制、課程、教材及學習方式進行徹底改造。依據新的心理學研究成果,學校將學制調整為小學五年、初中三年、高中四年。 與學制改革同步,學校開始了七年制中學課程體系的構建。用李金初的話說,這是“一次全方位的課程創新革命”。最具創新性的課程,就是科學課和社會課。 記者聽了一節社會課,同樣上得很“天馬行空”。在初二(1)班,教師董晶講的是“兩極格局的形成”。課堂上,圍繞“兩極格局是必然的嗎”、“美蘇何以成為超級大國”、“美蘇在哪些區域展開爭奪”等問題,學生們小組合作、自主探究,研究歷史源流,比較政治制度,分析地理環境…… 從單一的學科課程,到全面的、綜合的、活動式課程的轉變,正是人生中心教育課程在結構上的一大特點。 這樣的課程、這樣的學習方式,學生很喜歡。“知識學習是附著于解決問題的實際要求的,無需死記硬背,學到的知識更鮮活、更牢固。”趙曉梅說。 不過,這樣的課程與課堂,無疑也對教師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和挑戰。 教師陶偉還記得,兩年前,他一到建華,就被安排教科學課。“起初不明白,后來才知道,就是物理、化學、生物、地理,全由我一個人教,頓時覺得很崩潰。” 要知道,陶偉可是中科院畢業的博士,原以為憑自己的水平做個中學教師綽綽有余,沒想到這么難! 如今,陶偉逐漸在教學上變得得心應手,但要上好每節課,仍是不小的挑戰。每一次課他都要圍繞一個主題,把不同學科的知識都融進去。比如,他會從宇宙大爆炸講起,給學生講萬有引力,講元素的聚合,講生物的演變。“這樣上課,比過去做科學研究難度還大。”陶偉笑稱。 在建華的七年制中學,集聚了一批高學歷教師,近一半教師具有博士學歷。“這不是大材小用嗎?”有人很不理解。 但實際上,引進高學歷人才,既與學校承擔的特殊使命與任務有關,也與李金初對這所學校的定位有關。 在七年制中學,學生上課用的教材都是教師們自編的,包括語文、數學、外語、科學、社會。準確地說,這些教材都不是“教材”,而是被稱為“讀本”。“使用讀本意味著,教學是從學開始,從讀開始。”李金初說。 這同時也意味著,一套讀本的誕生,從課程目標、課程結構,到內容甄選、呈現方式,一系列原創性工作都考驗著教師們的專業素養。 讀本編好了,怎樣用好讀本,讓所有的課都有創造性?李金初告訴教師們,讀本不是唯一,應通過師生的自主、能動和創造,生成更多、更豐富的課程資源。 高難度的工作方式,對這些高學歷教師來說,既是挑戰,也是成長,讓他們真正找到了用武之地。 更重要的是,只有這樣的教師,才能支撐起李金初對這所學校的期待。“建華應成為‘培養-研究型’學校,在實現培養功能的同時,承擔更多的研究功能。”李金初說。在他的藍圖里,建華是“人生中心教育”的母體,要從學制、課程、資源到方法,創造出一套可推廣的成熟經驗,催生出更多的人生中心教育學校。 2.跟著“ 學霸”老師學做人 高學歷人才不是建華選擇他們的重要原因。 李金初要尋找的,是那些有著相似價值觀的同道人。 原本已決定留在中科院工作的陶偉,從未想過要去做中學教師,但兩年前偶然參觀了建華,回家后失眠了。 陶偉一直記得李金初說的一句話:“建華的教師學問要全面,地上的全知道,天上的知道一半。這樣,學生的知識面才寬,興趣點才多,將來才有更多的人生選擇。” 這句話說到了陶偉心里。在中科院研究空間物理的他深感:“與其一個人孤軍奮斗,不如從中學做起,培養一批‘學霸’,讓他們將來有志于科研。” 如今回想起來,陶偉覺得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,特別是無意間發現自己某句話竟然對學生有影響時,成就感油然而生。 事實是,因為曾經的“學霸”經歷,這些教師淵博的學識和獨特的學習方法,都讓學生十分佩服。 剛做了一年班主任的唐瑞鶴,已經與學生其樂融融。與教學相比,唐瑞鶴更喜歡做班主任。用她的話說,“班級是教育矛盾的集中地”,最能鍛煉人。她把過去做科研的經驗用于班級管理,“就像做實驗一樣,先控制其他變量,找出影響最大的參數”。 從育人工作中,唐瑞鶴開始體驗到教育的幸福感。她說:“我希望用自己的人格影響學生,讓他們若干年以后還能記起我,這樣的工作才有意義。” 每一個走進建華的教師,都在不斷的調適中找到適合自己的成長方式。 在來建華前,王金姣對自己頗有信心。她學的是數學教育,碩士期間面對幾百人上課,都能講得頭頭是道。 可是,到建華后的第一節示范課,她就有點“找不著北”。她精心設計好了教案,剛講了個開頭,就被師傅叫停:“你要盡可能少講,讓學生大膽去說。” 看似簡單的要求,做起來挺難。看著學生問一堆不相干的問題,課堂既不精彩,也不高效,王金姣心里干著急,覺得有勁使不出來。 但慢慢地,王金姣發現,雖然起初教學進度很慢,但一段時間后,學生的自主學習能力變強了,表達能力提高了。 而從這些高素養的教師身上,學生們得到的不僅僅是知識,還有平等、尊重、信賴以及智慧的引領。 “在這里,你可以問任何問題,老師總是會積極地回應。”學生夏心怡說。 “上課時,經常有同學問一些奇怪的問題,老師從來不會批評。”學生王子曦說。 不過,有時候,學生們也意外地發現,老師們不是有問必答。他們會說:“哎呀,你的這個問題太特別了,我也不知道,咱們一起研究吧。” 提問,原本是孩子的權利,卻常常被成人忽略了。殊不知,這樣一些小小的細節,學生們特別在乎。從教師的態度中,他們獲得的是滿滿的成長正能量。 3.走出學校,到處都是課程 在建華的七年制中學,一個初三學生要離開了,臨別前給班主任寫信,無比眷戀地說:“學過的知識都將淡忘,但永遠忘不了的,是和大家到廣闊世界里學習的日子。” 學生信里所說的,是建華的非學校空間課程。這些空間課程的生成,是人生中心教育的一項創造性成果。 “人生的邊界,就是課程的邊界”,是李金初人生中心教育的一個基本論斷。據此,他提出了“全課程”構想。“課程應覆蓋學生的全部人生空間,不僅僅是學校空間,還包括心理空間,學校以外的社會空間、自然空間。” 如今的建華,社會空間課程和自然空間課程,已經成為每個學期學生們最期盼的課程。 每年初一新生入學,最先接觸到的就是社會空間課程。9月1日清晨,全體新生來到天安門廣場,一起觀看莊嚴的升國旗儀式。伴隨著五星紅旗冉冉升起,一項以紅色之旅為主題的社會空間課程拉開序幕。 隨即,10月份,初一學生集體乘車奔赴革命圣地井岡山。接下來的一周時間里,學生們參觀朱毛故居、黃洋界、井岡山烈士紀念碑、八一南昌起義紀念館……這一場紅色之旅,貫穿著學生三年的初中生活:初一去井岡山、初二去延安、初三去西柏坡,初三畢業前夕,學生們再次到天安門看升國旗。 這樣的社會實踐,之所以被稱為課程,緣于教育者一系列科學、細致的設計。每次出發前,學校都會給學生們開講座,學生們也要做好出行的各種準備,參觀回來,還要寫論文、制作PPT、展示匯報。 “每個小組要寫一篇5000字的論文,覺得特別難!”學生李潤澤對去井岡山的經歷記憶猶新。有了這次鍛煉,現在的他寫一篇上萬字的論文已不在話下。 實際上,學生們的收獲,還遠不止這些有形的學習成果。 “與老師、同學出去旅游還是頭一回,要克服生活上的許多困難。”李潤澤說。 “我最大的收獲就是學會了如何與人相處。”學生馬嘉成說。 顯然,這樣深刻的成長體驗,遠非傳統的說教式德育可以比擬的。 除了紅色之旅,學校還有綠色之旅,即一年一次的自然空間課程,目的地是京郊的霧靈山。學生們分成小組,帶著科研課題、各種科考用具,走進大山,或采集巖石標本,或考察植被分布,或測試土壤水質…… 只有在特定的教育情境中,教師們才會驚喜地發現學生的另一面:丟三落四的習慣沒有了,愛挑食的毛病改了,說話輕聲細語、彬彬有禮。 也是在這樣的活動中,教師們對課程有了深刻的理解。課程,不僅僅發生在教室或學校有限的空間里,只要善于創造、善于發現,課程無處不在。 如今,在七年制中學,更多鮮活的空間課程被創造出來:公益服務、社會活動家、綠色使者、自然探秘…… 每年寒假,學生們都有一項特殊的寒假作業,也是學校的一門社會空間課程——行走中軸線。學生們走進古老的北京城,沿著首都的中軸線,研究故宮、景山、鼓樓、鐘樓…… “過去只覺得老建筑很美,現在才知道,獸脊、斗拱、飛檐,一磚一瓦都是文化。”馬嘉成說。初一的寒假,他和幾個伙伴商定,以鐘鼓樓的制式和內部構造為課題,實地考察、走訪居民、查閱資料,最后寫出了一篇像模像樣的研究論文。現在的他再經過這些古建筑,會不由得放慢腳步,從心底涌出無比的自豪。 4.用人生詮釋教育 人生中心教育的最終目的,是教會學生優秀做人、成功做事、幸福生活。 李金初一直設想,應該有一門直接為學生人生服務的課程,引導學生思考人生、辨別人生、選擇人生、規劃人生。 “這門課就叫《人生》。”李金初說,“它應成為與人生中心教育關系最密切的課程,也是一門標志性核心價值課程。”有了它,人生中心教育的課程體系才臻于完美。 可是,這門《人生》課究竟該怎么上?教師們都鬧不明白。 既然這樣,李金初決定自己先來上“下水課”。“作為一項新事物,除了邏輯上要能自圓其說,最有說服力的證明,就是你把它做出來,讓大家看到它在實踐中是可行的。” 校長親自上課?教師和學生們都很好奇,要知道,李金初已經離開講臺三十多年。 一年前,青年教師薛祥剛來到建華不久,被李金初叫到辦公室:“我要給學生開一門《人生》課,你來給我做助教。”上課的對象,正是處在思想多變年齡的高一學生。 《人生》課隔周一次,每次兩課時,一年下來,李金初堅持給學生們講了10次課。學生們很喜歡,薛祥卻常常叫苦不迭:“校長的課沒有固定的模式,每節課的上法都不一樣,甚至連桌椅的擺放都有講究。”怎樣落實校長的要求,讓他很傷腦筋。 第一節課,李金初問學生,你們怎么理解人生?各自寫下來。因為閱歷有限,學生們的感悟很粗淺。李金初不作評價,請學生們看視頻,是一段配樂詩朗誦——《生命列車》。看完視頻,學生們陷入沉默。“現在你們是不是對人生有了新理解?”李金初問。當學生們再次提起筆,文字里不覺多了一些真誠、溫度與厚重。 “長這么大,這是我第一次認真思考人生。”一個學生在感悟中寫道。 第二節課,李金初請學生們讀他的傳記著作《平生只想辦好一所學校》,讀完后,學生們有許多疑問。于是,課堂變成了記者訪談,李金初是被訪者,臺下臺上自由互動。 以李金初七十多年的豐富經歷,完全有資格談論人生,但在《人生》課上,他聽得多,講得少。 第三節課,是關于李金初的自創性人生理論。“這么抽象的主題,校長總該多講講了吧。”薛祥想。出乎意料,李金初仍不多講。課堂上,學生們圍成三圈,在3位老師引領下,開展圓桌討論。在平等、開放的氛圍中,學生慢慢對于自創性人生的三個關鍵詞——“自主、勞動、創造”有所領悟。 學了自創性人生的理論,學生們便有了評判人生的工具。那年寒假,李金初和學生們一起編寫了一本書——《百態人生》,他們選擇了100位人物,有大人物,也有小角色,有正面的,也有反面的。這本書就成了《人生》課的教材。課堂上,他和學生一起臧否人物、品評人生,探討什么是自創性人生。 “在《人生》課上,我們理解他人、辨析人生的同時,也在思考自己的人生。”學生楊宗昊說。 “我想,許多年后,在人生的一些重要關口,學生們會突然想起,中學時上過的《人生》課,看看自己是否走向美好人生。”薛祥說。 而這正是李金初的夢想:教育改變人生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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